野菟

如果你冷-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医学授予仪式是之后的事情,今天只是内部颁奖,所以流程比较简单。

医生之间替着领奖不算罕见,一线科室突发状况多,可以体谅,再加上何建一刘慧敏这两位算是医院的‘老人’了,大家都熟悉,所以各科来观摩的人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刘慧敏作为代替领奖者,缓步走上领奖台,接受掌声洗礼。

她的脸上带着符合身份的淡淡的笑容,但心中十足的跃然,却与当下表现出的镇静截然相反。

当叫到何建一名字的时候,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顺理成章的代表他领取属于他的荣耀……

这种感觉实在很微妙。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的力量,给此刻这个场景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刘慧敏心跳的砰砰作响,她领过不少奖,但这绝对是最激动的一次,简直比她自己获奖还开心。

“恭喜恭喜!”

“咱们这到底算恭喜何主任还是恭喜刘主任啊!”

“一起祝贺也不为过!”

听着几个小的在下面大呼小叫,更激起了她振奋的情绪。

下台后,等刘慧敏被急诊科诸位簇拥着出来,第一反应就是问:

“何主任手术结束了吗?”

“刚刚结束。”

今天急诊这边设备维护,何建一去十一楼借的手术室做手术。

不知怎么的,刘慧敏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分享喜悦的欲(防和谐)望,她想立刻见到何建一,亲手把奖杯给他。

这个时段是医院人流高峰期,根本等不到电梯,刘慧敏竟然头脑一热,打算生生爬楼梯上去十一层。

原本何建一正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发呆,清冷的走廊里,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女声。

“手术顺利吗?”

他转头一看,有点意料外,来人是安桐。

“嗯……还算顺利,但是患者上年纪了,能不能撑下去还要看今晚……估计情况不会太理想。”

何建一话说的委婉,实际的意思似乎就是,患者不一定能撑到明天。

安桐原本是去看何建一领奖的,结果发现上台的是刘慧敏,打听一下才知道,他人在手术上。

“不下去看看啊,下面很热闹,颁奖可能快结束了。”

对上对方眼中一片纯然的喜悦,何建一轻轻点了点头:“一会儿去。”

觉察出他情绪不高,安桐眉头微微蹙了一下,走过去,坐在何建一旁边的位置上。

“得奖不高兴吗?这是对你的一种肯定。”

“肯定的是医学的进步,并不完全是我的手术。”

何建一脱口而出的这句,让安桐有些茫然。

“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手术成功与否和人能不能活下去是两码事,就像今天这位,他的生命是否得以延续根本无法保证,”何建一深深叹口气,笑容中带了些悲凉:“而获奖的那个手术,患者是直接死在了手术台上。”

在这种问题的看待上,何建一有知识分子的通病,都说刘慧敏端着,他心里那股劲端的其实比刘慧敏还高。

尤其到了这个年纪,他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虚名徒然需要追求,但他更想真正的去拯救更多生命,所以对于那位患者的死,他仍旧耿耿于怀——

他做不到为了片面的成功沾沾自喜,那太悲哀了。

望着何建一落寞而松弛的神情,安桐实在想象不出他拿手术刀给人开膛破肚是什么样子,大概像个杀伐决断的战士吧,落下去的每一刀都会成为救人的契机。

安桐突然好奇的问:“我没上过手术台,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是什么感受?”

何建一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就是松一口气,能安心吃饭睡觉了。”

“看着病人重新活过来,会很有成就感吧?”

“是。”

“但其实如果没能救回来,只要你全力以赴了,也可以安心。”

何建一一怔。

安桐直直对上他的眼睛,认真的说:“救一个人是能力的证明,但信念使然,如果同时能够促进医学整体的进步,挽救无数的人,就是了不起的事。”

心中如暖流滚过,何建一只觉胸膛一阵发胀,他双手交叉,低下头去。

“当年师兄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无论是当下的病人,还是未来的病人,都要有对其负责的信念。”

听他提起陆远青,安桐笑容敛去些:“作为医生他真的很优秀,他的一生都投入在手术和病人身上……但人一辈子也是要注重自己的生命和生活的。”

何建一想了想,这点也不可置否。

安桐清清嗓子,转向何建一,半严肃半玩笑的比出一个握话筒的姿势:“何主任,作为朋友,没能看到你领奖很遗憾,但其实我对你的CSC紧急救治还蛮感兴趣的,不介意我外行的话,可以给我科普一下吗?”

“当然,”何建一看得出安桐是在哄自己开心,难得的体谅她,对方多年未从医,怕是早就忘干净了:“CSC主要是针对胸腰椎爆裂性骨折的……不过你还记得当年的知识吗?”

果然,安桐遗憾的摇了摇头。

“胸腰椎爆裂性骨折涵盖比较广泛,最常见是从高处跌落,臀部或双足着地后,力向上传致腰部,或者是重物从高处掉下冲击头、肩、背部,力向下传导到腰部导致骨折;有的老年人由于骨质疏松严重,某些轻微损伤,如乘车颠簸、平地坐倒等,也会造成椎体骨折;肌肉拉力引起的骨折也是一部分,当腰骶部的肌肉强烈收缩时,可产生相当大的拉应力,常见的会造成椎体的附件,如横突、棘突等的骨折;还有严重的如破伤风或其他神经系统的疾病所引起的肌肉强烈收缩,可导致胸腰椎体的压缩性骨折;再有就是直接暴力,诸如交通事故、火器伤,或是腰部被直接打击等……这些伤害造成不同程度的脊髓损伤,而CSC这个实验项目,采用最新的材质的合成骨水泥,导入人的脊髓中固定受损位置,不仅可以为后续复位争取时间,也可以保护断口。”

“如此说来,骨折的患者应该很多,为什么案例等了这么久呢?”

“状况虽多,但适合做实验性手术的人少,胸腰椎爆裂性骨折外科治愈率只有45%,是很低的比例,最终恢复正常行走能力的不足8%,而且其中97%的治愈率都在年轻人身上,老年人抵抗力差,自身有糖尿病之类的病症,患处根本无法愈合,一般初次手术后能挺过来就很不错了,再加上并发症导致的肺炎就更不用提了;而CSC现在还不成熟,目前导入是需要借助抗生素和一些特殊药物,就算是身体扛得住的年轻人,还要考虑排斥问题,现阶段像青海的那个患者胸腹腔器官无损,并且在接受了我们寄过去的抗生素和可溶血药剂后持续未产生排斥反应,是极其少数的。”

“你刚才说肺炎,胸腰椎爆裂性骨折引起肺炎很常见吗?”

“是,咱们上学那会儿教的一般都是细菌性感染导致,个例会讲到其他因素,但现实工作中这些根本不是个别现象,而是非常普遍,还有一个方面就是……”

刘慧敏喘着粗气,上楼的速度快到出汗都赶不上,直到她停下脚步,体温才跟着回升,汗液从头上逐渐渗出。

刘慧敏站在紧急通道里,腿又酸又麻几乎站不住,她弓下腰撑住膝盖,贴在墙壁休息,大脑空白一片,过度缺氧带走了她所有的思考能力。

周遭显得空荡而寂静,但仿佛醍醐灌顶,长醉许久的人恢复理智,很快她就清醒了,心里不由泛起一丝的侥幸。

还好自己不是乘电梯上来的,紧急通道的方向正好背对他们,所以才没被撞到,不然给人看见自己这堪称愚蠢的行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刘慧敏不敢再探出头去看何建一和安桐相谈甚欢的样子,可方才转出楼梯口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心中好像被一块大石头死死的堵住了。

刘慧敏就算再傻,再不想承认,此刻也清楚自己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了。

对于何建一,自己在乎的程度已经超越出‘同事’或者‘朋友’的标准太多了。

不知从何时起,有什么东西在刘慧敏心里萌了芽,起初只是悠悠露出个头,但当时她并不明白那是什么。

渐渐的,她发现对方对自己的好并不是无迹可循,窥其一丝丝直接却又小心翼翼的线索,工作中生活中恰如其分的默契与关怀,让她觉得踏实而满足,所以她一度以为对方对于自己的体贴及爱护,是出自于和自己对他一样的特别的感觉……

后来这种情愫如藤蔓般疯长,缠住她的手脚,从此让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做贼心虚的影子。

刘慧敏抚着胸口平复呼吸,回想着刚才的一幕,慢慢缓过神来,像是飘在空中的心徐徐落了地,回到了此时此刻。

她心中深深感谢命运的安排,感谢何建一的出现。

他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手,帮助自己挽救了最在乎的朋友,在自己需要诉说的时候当了很耐心的倾听者……就真的足够了。

人不能太贪心了,她想。

这样自怜自艾的蒙蔽视线去思考,与其说是害自己,说不定还要害了对方,连同事情谊都无法再维护。

刘慧敏觉得自己是幼稚吗,可能是的。

或许人家没有那么在意这个奖,或许人家其实对所有人都很好,一切都是自己刻意解读出的温柔,然后情绪跟着沉浮起落,说出去未免太过可笑。

低头看着手里的奖杯,刘慧敏眼神深埋黯然,浑身的汗液仿佛逐渐凝固一般,终究随着她的心变得越来越冷。

而这边,毫不知情的何建一还在专注的讲解着有关胸腰椎爆裂性骨折并发症的知识,安桐也饶是认真在听。

何建一是那种越相处越会让人刮目相看的医生,不仅仅因为他的技术非常专业,对于关键问题敏锐而犀利,主要是好讲知识或者搞研究的人,说话往往容易脱离现实环境而虚大空,考虑事情片面化理想化;而何建一不会,工作在一线,接触的都是普通群众,所以他讲的内容都是很接地气的言论,偶尔也会引经据典、各种举例论证,让人更能接受。

在此之前安桐对于‘医学教育者’的认知还都是来自丈夫,记得原来陆远青也经常跟自己讲这些东西,但他总是说的很深奥,她听不懂,却也愿意听他讲,这一刻,眼前人的身影似乎和故去的爱人重合一般,让安桐有些发愣。

这时何建一的手机响起,是海洋打来的,一接起来就是一阵聒噪。

“何主任您还没下来啊!”

“主任,我们都等着给你开庆功会呢,你怎么还不出现呐!”

明显办公室那边已经闹腾开了,回去不知道得是怎样一副鸡飞狗跳的场面。

挂上电话,何建一心情好一些,准备下去了。

“看来大家都在为你高兴。”

何建一慰然的点点头:“我们科气氛很好,彼此之间很照顾,都是很真性情的人。”

“能够拥有互相信任的队友,真的很难得也很幸运。”

“要知道在高压的环境里,每天迎来送往,一起见证过的糟糕的事情太多了。”

“就是因为见识过了最糟糕的情况,才会明白感情的珍贵,”安桐莞尔,转向何建一:“毕竟这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美好的人。”

“是……美好的人所带来的幸福感是无法抗拒的,哪怕嘴上不饶人,心里也抗拒不了。”

何建一边说边笑了起来,因为他想到了那个美好的人。

 

第二天何建一一早来交班,到办公室的时候就刘慧敏一个人,她在写病历,看起来状态却似乎有点差,眼下淡淡青黑,显然没有休息好。

“昨晚有急救?”

“没有。”

“没睡好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刘慧敏没回答,写字的手顿了一下,岔开了话题:“奖状和奖杯在你桌子上,院办让我转告你,抽空带着奖状奖杯去一趟,要拍照片发新闻。”

“哦好。”

何建一这才注意到桌上的奖杯,拿起来仔细端详,金灿灿的还挺扎眼。

“恭喜你了。”刘慧敏扯出一个笑容,这句话说的还是恳切的。

“你还恭喜我,这里面也有你一份功劳,手术我们一起做的,等撰写汇报时我会把你一起写进去——”

“不用了,”刘慧敏直截了当的拒绝:“我怎么能瓜分你的成果。”

何建一摸着后脑勺笑起来:“嗐,什么你的我的,怪见外的……”

“本来就是,一码归一码,我们是同事不假,但是这种人情我不想承,我也不想还。”

刘慧敏面无表情,声音冷的出奇,她就坐在那里,举手投足间却像隔了座冰山一样的距离。

何建一一愣,心跳仿佛都跟着漏了一拍,他实在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刘慧敏了。

对了,好像昨天大家在办公室给自己庆祝的时候,她也不在。

“你怎么了?”何建一语气小心翼翼。

对方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平静:“没事啊。”

何建一正想继续追问,马光突然敲门,带了个人进来。

昨天新收入一个病患,是有前科还在监视期的病人,而这位今早过来声称自己是家属,但费用上可能有困难。

男士自我介绍姓胡,与患者并无亲缘关系,是其入狱前的朋友,想了解大概需要多少医疗费。

何建一和刘慧敏一起去了病房,查看这位患者的情况。

“目前还不能确定,如果心衰肾衰能控制的住最好,要是上血透就难说了……”何建一仰脸估算了一下:“十万未必够,这样,你先去交五万块押金吧。”

“啊?我就带了两万……”胡先生为难的皱起眉头:“我儿子刚结婚,手头没这么多钱,要不……大夫你们先给治着,我去筹钱。”

何建一点了下头:“尽快吧,危重急救我们不会因为费用而停药,但如果情况稳定下来,欠费的话药房是不出药的,到时候会很为难。”

胡先生忧虑的皱起眉头:“哎,我这老哥,要不是替弟兄出头,伤人坐了大牢,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惨样,现在好不容易刑期满了……”

刘慧敏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胡先生,轻描淡写的问:“是替你出头吧?”

戳中心窝的话使胡先生面色略带羞愧的低下头:“是……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连累我老哥了……”

“能替你蹲监狱,这兄弟够仗义的。”

“我知道我老哥待我好,可是他进去以后,这十几年他老婆孩子都是我养着,如今我确实也有困难,我真的不能因为他帮过我,就毁掉自己的生活……”

看他那副越讲越消沉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建一叫马光带他去办理住院手续交押金。

马光先前已经从病患的监督员那问来身份证信息,早早填好了入院单据,直接带着胡先生去缴费处了。

查看完病患情况,何建一正准备走,却发现刘慧敏还站在床边,手里紧紧握着看护围栏。

“回办公室吧,有事儿护士会通知的。”

刘慧敏垂眼道:“我觉得……那位胡先生,可能不会再来了。”

何建一知道她不是妄下定论,事实上他也有同感。

看胡先生的穿着打扮,高原红的脸颊还有粗糙的手掌,应该是个卖力气讨生活的主,如果按照他说的,的确也困难的很。

“那也没办法,人都是自私的,欠费的话,到时候报医务处看怎么处理吧。”

在医院这么多年,交不上治疗费的状况属实见多了,原本何建一只是如实描述情况的很普通的一句话,现在听在刘慧敏心里却像讽刺一般。

她冷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是啊,人都是自私的。

倘若感情也是自私的,那么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就能想清楚了。

捕捉到转身时刘慧敏带了寒气的眼神,何建一下意识开口叫住她。

“刘主任,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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